|
我在系里看到的全是鼻架镜框的清瘦的同龄人,这让我想起了家乡集市上木工师傅制作的烟熏竹。竹,可柔可硬,可编成篮,可制成椅。我所在的班级是由一个头发稀薄、四十岁光景的男教授带领的,他让我想起了中学时的历史老师——一个传承着老庄的衣钵、讲解历史的人,左手有两根指头,和表妹成了婚。
听她说,她第一次看到我时,我甚至没能看到她的脸。不知道是哪堂课,有人问了日本是不是西方国家的问题,我通常坐在前排的左边上,转过头寻声只看到一个女子刚好坐下,我也收回了视线。后来我知道她之前是从理的,我告诉她,从经济形态和政治制度等方面,史学家有时会把日本化为西方国家。她说,简单的解释;我说,本来就是简单的事。
我们总是把饭点提前或延迟,有时会选很多笋叶、海带、莲藕之类的,食堂师傅会把它们混在一起煮成一大碗蔬菜杂烩,洒上一把葱花,再配上一份四角钱的米饭。也是在那时,她告诉我海带也叫昆布。不熟悉的名称,却是我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的。我们通常会找个靠窗的位置,但她从来不把头偏向窗外,就像我吃饭时从不说话一样。饭后,她总会挽着我的手臂,把头搭在我的肩上,我们一起走过长长的街道,用脚步把操场丈量,从这个转角到下个拐弯,有一百六十二步。我问她,不累吗,因为我们几乎一样高,她不回答。
当第一场秋风吹过校园时,我们从宿舍里搬了出去,搬进了附近的出租公寓里。我们各自住进了一间房。我每天会为她做饭,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蹿进厨房的窗玻璃上,她也一如常往地从床上起来,然后斜靠在厨房的门上静静地看着我。有时她会向我讲述她昨夜的梦,那些梦通常只有一个片段或一个画面,比如沿着护栏一直走,或是一个水体倾斜的池塘,即使这些不是我梦到的,但我仍能感受到那是无色的梦。
秋来叶落,叶落冬来,在铺棉被时,她说一起睡吧,这样暖和点,我说好啊。她睡在床的右边,头上台灯有微弱的光,我关掉灯,轻轻上床。躺在床上,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她均匀的呼吸,轻盈得仿佛在梦之上,如此静谧的睡眠怎样才能生出纷杂的梦呢?我平躺着,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,想起了太宰治在《人间失格》中描写的雪地咳血的场景。那一夜,我梦见一个女孩逐渐远去的背影,我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,最后一个画面是我走在故乡初春新翻的田梗上,努力保持身体平衡。
有一次我们谈到了存在与感知的话题,她说:
“你唯物吗?”
“不唯物。”
“唯心?”
“唯你。”
她笑了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明朗的笑,不动声色,温存余芳。
“喜欢现在的生活吗?”她把枕头移到我的边上。
“喜欢,干嘛这么问?”
“我们像恋人吗?”
“我们是恋人。”
她没再讲述关于她零散的梦,她说和我在一起的每个夜晚都是静悄悄的。我没告诉她,当她告别梦的时候,正是我梦的开始,那段时间,我总梦到海边的一座小岛,岛内庙宇空旷。
某天早餐,她拉过窗帘,我看到了雪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雪,没有透明的纯白,总掺杂着什么,我看到的,仅仅是被称为雪的东西。马頔在《南山南》中唱到:“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,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”,身在南方的我,该怎样体会北方的冬呢?她拉回窗帘,说:“去你的家乡吧!”
那个假期,列车换乘,当触碰到脚下的松软看到家乡的田野时,她说,她梦到过这里。我从包里掏出钥匙,褪色的大门上依稀有一个泥脚印,那是小时候的我踢上去的,打开自来水阀,水龙头里流出和以前一样泛黄的液体,许久才澄清。三伯抱来一大堆菜,其中有一种没见过的瓜,绿色,棱状,像苦瓜与素瓜的组合体,三伯说这是丝瓜,新品种,味道不错,只是不好削皮。
她说想看我小时候的照片,最先拾起的记忆是与母亲及姐姐在我四五岁时照的,不过找不到了。那时母亲还很年轻,我仍记得她用嘴唇朝外吐气吹动前额发梢的模样,也经常效仿,可总是做不好;姐姐比我大三岁,沿袭了母亲年轻时热烈的性情,也总教导我,她说我长大了,开始嫌弃她了,因为我不再吃她啃过的苹果,睡觉时也会把她的脚从我身上拿开。
在城市里,我从未看过真正的夜空。我们躺在楼台上,头顶是一片深黑的夜空。南方的冬,不太冷,如果皮下脂肪厚,不用穿棉袄也能捱过。还在夏天的时候,我目睹过满天星河,灿烂闪烁,对于不常望天的人,星星的光辉在某一瞬间是定格在我眼中的。以前我总以前是心在拨动,但在那一刻我发现真的是星星在动。我曾见过夜幕中一闪而过的尾巴,人们称它为“流星”,但从未对它许过愿。我就这么伸着脖颈,穷尽目光似的,盯着满天繁星,星星在前进,速度不快,但仍能明显地察觉到它的移动。心没动,星在动。
“你知道吗,我曾不顾太阳,不在乎划伤,只为在山林中,拍下午后天空的照片,然后删掉,”我侧过身。
她拉过我的手臂,把手掌停留在曾被刮伤的地方,“我知道,”她轻轻地说道。她取出一支笔,在我手上开始描画,我已经习惯了笔尖在皮肤上流淌的触感,她曾在上面勾勒出一个个奇异的图形,那些图形大多是由直线构成,直线可能突然中止,可能很久不会相连,总之,那是线条分明的图案。笔尖停顿,她抬起手臂,举到我眼前,我看到两个双手紧握的小人,“人”的轮廓简单,但即使是眼拙的自己也能轻易看出雏形。“人”的身上散发着荧光粉料绿色的光芒,身边人说了一声晚安。
那一晚,我做了一个梦:
回到公寓后,她叫我去理发,两个月未修剪,头发已长及后颈。青年理发师问我要剪什么发型,我说温和一点就行。听着头上细碎的声响,看着镜子中的影像,我知道,剪发后,自己仍是原来的自己。
从理发店出来,腿上传来一阵振动。摸出手机,屏幕上显示有一条信息,点击拆开——我是你心里的女孩。我放回手机,对面小芸书社的店员正搬出书放在空出一个位置的铝制书架上,那是本小说,以后我会读到,米兰·昆德拉的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。
我走在街上,经过烟草铺时,貌似老板娘的中年女人叫我买一包烟,我说不用,谢谢。良久,我在旁边的小商店买了一包纸巾。
版权归http://www.15880.com所有
|